年,法国人MichelBonnin17岁,他想去印度流浪。
印度是那一年很多欧美青年的灵魂归宿之地。就连甲壳虫乐队(TheBeatles)也在年1月前往印度寻求精神导师。
和挂在脖子上的彩色珠串、围成一圈互相传递的大麻烟卷、随时随地发生的离家出走一样,印度是前后许多欧美青年认为理所当然的生活组成部分——历史似乎没有给这个时期什么眷顾,只用“乌托邦”形容这群年轻人对社会的期望,还留下来“嬉皮士”这样的代号称呼他们。印度代表对世界大同、世界危在旦夕的认知,寻求佛教徒和神秘主义的帮助,成为资本主义世界青年们的灵魂安慰。
从纽约、巴黎、伦敦、柏林、布拉格到东京与墨西哥,青年都在表达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不满的具体所指各种各样,反对集权主义、反对僵化教育体制、反对战争、反对消费主义、反对控制……有的时候甚至没有什么具体所指,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话语权——有一个著名的口号,叫做“禁止禁止”。
禁止禁止的标语(图/Wikimedia)
他们是婴儿潮一代,MichelBonnin后来的总结则是“我们是全球第一代青年。”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一、二十年间,全球各地爆发出生潮,这段时间出生的人,被称为“婴儿潮世代”,不过具体时间,各地有些不同。年到年期间,每名妇女平均生育率是5.0个孩子。这样的速度与数量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以MichelBonnin所在的法国为例,根据联合国人口统计司的数据,年法国的人口数约万,到了年增加至万人,20年间增加万人以上。
其中,大学生的成长更是明显。年法国的大学生只有17.5万名,到了年已经到了53万名。
不光是全球人口暴增,战后各国积极恢复经济活动。年到年,法国历经了一波经济增长,正式进入消费社会,这段期间的法国经常被描述为”光辉三十年”。
如此剧烈成长的人群,各国政府应接不暇。法国的高教系统因为满载的大学生,面临许多问题,不仅校园不够用,传统的教学与体制也无法让大学生感到满意。
年,斯特拉斯堡的大学生发表一篇论文《论学生生活的贫苦》(OnthePovertyofstudentlife):“在法国,除了教士和警察,学生是遭受到轻视的存在。大学曾经受到尊敬,大学生曾经是他们骄傲的孩子。但现在他们错过了那个时代,现在的教育系统目标是培养机械化培养专门人才。现代经济体制只是要求大规模无教养,也不具备思考能力的学生。”
客观地说,年轻人拥有上一代所没有的物质生活,但他们并不开心。自由主义的、左翼的、前卫的思潮在各个角落迸发。尽管每一名受教育的大学生,对世界都有着不同看法,他们却有个共识:现在的社会太糟糕,我们要改变世界。
年抗议的年轻人(photobyJean-ClaudeSeine,《MEI68》
MichelBonnin就看不起他妈妈买的洗衣机。并不是洗衣机本身就什么不好,而是当时的他认为,辛勤工作,不过就是为了一台洗衣机,这件事本身“实在很没意义”。
有意义的事情是去印度,过着像杰克凯鲁亚克(JackKerouac)写的小说《在路上》那样的生活(虽然凯鲁亚克大了他十几岁),或者至少不要像他爸爸一样,做个老师安度一生。
正如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Mead)在她的名作《代沟》里阐述的观点:传统通过老一代传授经验以巩固社会知识结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年代,社会变化加快,知识、记述和生活模式不断更新,年轻人首先感受到了社会的变化,老一辈则裹足不前,什么都看不惯,很快就变成了孩子们的小学生。
知识易主。随着知识易主,权力也必将易主。所谓“乌托邦世代”的时代背景,便是要求“老家伙们”让位的时代——当然,要求归要求,这场诉求分散、缺乏目标和解决方案的运动,注定只会给历史留下青春的回响。“禁止禁止”,然而拿什么取而代之?谁来提出取而代之的方案?这些都成了飘荡在空中的羽毛。这也是这一批人的青春被称为乌托邦的最终原因。
回顾年的新年之初,各国对未来试图展现出一种积极的态度。《纽约时报》的头版标题写着:“世界辞别了动荡的一年,纽约城降下瑞雪”;联合国则宣布这一年是世界人权年。至于已经在法国执政10年的夏尔·戴高乐总统(CharlesdeGaulle)则向民众宣示:“我祝福年成为祥和的一年”。
与此同时,美苏冷战笼罩、越战炮火不间断、美国黑人民权运动突围、左翼组织声势高张、女权主义兴起、性解放运动箭在弦上。
然后就是我们熟悉的躁动的青年。在法国,资产阶级的孩子们形成一股“五月风暴”,并因为意外获得了工人阶级的附和,让整个巴黎陷入瘫痪(虽然年轻人们后来遭遇了“背叛”)。
当时法国社会的左翼势力慢慢浮出水面,无论毛派、托派,他们各自有拥护主张。声音不可谓不混乱。许多人把五月风暴与当时中国的文革相比拟,但MichelBonnin不接受这样的比拟,在他眼中,文革和五月风暴本质上完全不同。
现年69岁的MichelBonnin,早就有了一个中文名“潘鸣啸”,目前是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以及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中心的客座教授。当他谈起五月风暴时,依然忘我,他一点都不后悔曾参与这场运动,尽管后来失落过。实际上,他所从事的学术研究,包含对中国上山下乡知青运动的研究,都与年紧密关联。
年,法国知名杂志《新观察家》(LeNouvelObservateur)做了“五月风暴”40周年的回顾,标题写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假革命》。这是一些人对五月风暴的评价,毕竟那场期待推翻戴高乐政权的运动,最终没有获得成功。不过,还是对社会起了深刻的影响,并且成为后续几十年的改革方向。
法国反越战的群众(图/manhhai@flickr)
如今是五月风暴的50周年,也是这一代、或者说乌托邦世代的50周年。《布拉格之恋》的编剧让克劳德卡利耶尔在那本《乌托邦年代》里形容当年人们珍视的乌托邦如今已经变成了乞儿,“历史欺负它,电视新闻压得他抬不起头,人类社会的种种不断地否认它,但是,它是一首倔强的歌,很可能永远也打不倒,摧不毁,它是我们生命的实体中一个不可少的组成。”
潘鸣啸最终没有去成印度。他的护照被爸爸没收了。但他说年代从未离开过他。
他的自述,或许可以帮你更了解当时一个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们是”被宠坏的”全球第一代青年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经济发展一直很好,全球都往现代化迈进。
我说我们是“全球第一代青年”,因为这是第一代有这么多年轻人可以上学,这很重要,以前可没有“青年”这个概念,除了一小部分菁英,大部分人小学毕业之后就要去工作了。
我说的“青年”是指有思想的一群人。“青年”当时也变成一群消费者,很多公司都专门要给青年做产品。也因为青年有时间,可以思考改变世界,那个时候我们真的相信可以,有这种乐观。我们觉得必须保护自己的利益,改变那些受不了的传统。
我家不是什么有钱家庭,我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是打字员。因为经济发展,尽管他们的工资不高,但在我十几岁时,父亲就买了一台汽车,虽然是比较破烂的汽车,但有车就可以去度假,还是很好的事,几十年前根本不可能。
可能是变化太快了,我对消费社会真的很反感,父母都不反感。像我妈就很开心有台洗衣机,以前他们要手洗,但我觉得你拼命工作,只为了买一台洗衣机,实在很没意义。
从客观角度来看,我们确实是幸运者,但我们当时根本不知道,只觉得那是正常的事,最不正常的就是我们的精神生活。
我们被宠坏了。
高三的时候,有一天我跟父母说“我要去印度流浪”。
高考之前,我对念书不感兴趣,跑去做一堆别的事,像是学习当演员、学习弹钢琴等。后来我就决定跟朋友相约去印度。
当时我看了一本书叫做《在路上》,还有一本是说诗人去印度流浪、抽大麻、写诗。这种生活我很向往。我觉得我是一个反叛的青年,不想当个普通人,更不想在消费社会里当个普通消费者。
这种社会太庸俗,我们对精神要求可是很高的,像我就对印度和中国的道教就很感兴趣,那是一种反叛主流社会的倾向。当时我还写诗,可以说是一个文艺青年。
在这之前,我曾经跟一个朋友搭顺风车去摩洛哥、土耳其,那里很多传统的东西,像是漂亮的篮子、碟子,但他们却不要,反而想要塑料的东西。我就觉得塑料的产品有什么好的。
搭顺风车期间,我们在车站月台上睡觉,反正什么都做过。
期间因为高考放榜,朋友没考上,必须赶回巴黎准备考试,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他买火车票,最后我只剩两三块钱,只好一路搭顺风车回去。回到法国的时候,我已经饿了两天,只能在街道上喝水。
当时,搭顺风车旅行还是比较普遍、流行的事。我们后来知道是很危险的事,有些人搭顺风车就被打、被强奸。
很有意思的是,因为德国人很保守,他们觉得“搭顺风车”这件事实在太危险,但既然你们做了,只好帮忙,所以就一定要带你们上我的车,免得发生什么事。所以说,德国人的车最好拦。
最后,我没去成印度,因为我的护照被我爸收起来了。
我朋友独自去流浪了,也就是说,年他不在法国。等他从印度回来之后,我觉得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了。因为我的变化很大,他没变。所以说这个历史事件,不但产生客观变化,也有主观变化。
法国的大学教室里挂著马克思的标牌(图/Wikimedia)
都是混凝土建筑的大学校园,很没气氛!无趣!
年3月,一篇发表于《世界报》的文章〈法国人百无聊赖〉,说明法国正变成这样一个社会:毫无特征、非个人化的工作人员专心于一系列没完没了的、毫无意义的官僚差事。社会生活凝结成一场徒劳无功的、日常熟知的例行公事,这种情形被贴切地概括为“地铁——工作——睡觉”。
我的父亲是小学老师,他希望我也当老师,但我才不想当老师,不想跟父亲一样。
搭顺风车期间,父亲安排我去法国高等师范学校上备课,那是法国最菁英的高教。我父亲当然希望我上这所学校,因为我成绩很好,他觉得是可能的。
我一去上课,就觉得很闷。哎呀,那些同学我真的受不了,他们都是一群小官僚,明明这么年轻,心态好像很老了,而且这里还要上很多课,像是我讨厌的地理课,所以我就自己退掉了,跟父亲说我要上普通大学。
最后我去南泰尔大学,我决定学哲学。
我13岁就看了萨特,其实我不太懂,但我觉得很时髦。我受到他的影响不是政治影响,我很反对他对中共的认同,那是不行的,但我觉得他对自由的阐释与理解,影响我很深。
就读南泰尔大学的决定,并没有引发家庭革命,毕竟自从我说要去印度流浪之后,父亲觉得只要我还肯上学,他就满意了。
其实,我选择南特尔大学就只是因为离家近,不过因为学校才盖没多久,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北非移民的贫民窟。戈达尔(Jean-LucGodard)还拍过一部片《中国姑娘》(LaChinoise),里面有很多南泰尔大学的镜头,因为觉得是很特殊的现象。我们学校真的很怪,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栋混凝土的现代大楼。
那个时候有很多年轻人上大学,政府就盖一堆新大学,有些还是军队用的地方。这种校园真的没有气氛,全是混凝土的楼,灰色的墙。
不过,索邦大学就不一样,他们有几百年历史,那些建筑就很好。南泰尔大学就像是沙漠里突然出现几栋楼。
我在想,我们会有极端的思想,跟这个环境可能是有一点关系。
从“性自由、性解放”开启的五月风暴序曲
潘鸣啸所就读的南泰尔大学(也就是巴黎第十大学),在“五月风暴”时起了关键影响,当时这里有个别称是“疯狂的南泰尔”,好几个学运组织与领袖,包含人称“红色丹尼”的学运领袖丹尼尔·柯恩·邦狄(DanielCohn-Bendit),全来自南泰尔大学。
由于当初为了应付人数满载才建的校园,南泰尔大学的附近根本来不及规划,学生完全没有休闲去处。了无生气的校园,加上一大群年轻气盛的青年,形成诸多不满。对于学生来说,宿舍变成唯一的休闲去处。但当时有个保守的规定,只有年满21岁或是有家长许可,女生才可以进入男生宿舍,反之,男生不能进入女生宿舍。因此引发1.1万名南泰尔大学生求宿舍探视权。
年3月开始,就有男学生要求进女生宿舍,因为抗议行动,还有学生被罚,但一直有人抗议,隔年也有。
直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笑我们的运动是从要求进女生宿舍开始,但很有意思,因为这也是我们很重要的要求,就是要求性自由、性解放。
我记得有次学校盖了一个新的游泳池,青年部长弗朗索瓦·米索夫(FrancoisMisscoffe)来了,有一个学生,也就是后来很有名的丹尼尔·柯恩·邦狄,跑到部长面前说:“部长先生,我读过您关于青年问题的白皮书,里头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性问题的”。
部长回他,“你跳进游泳池,就不会再想这个问题”。柯恩·邦狄回应部长,“你可以当希特勒的青年部长”。我觉得,柯恩·邦狄就是这个时候开始有点领袖气息。
其实我有朋友,他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同居,后来女生怀孕,想要堕胎,但堕胎当时是非法的,最后只好找黑医生(非法医生),还得借钱。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太可恶了,为什么不允许堕胎,法国传统天主教的影响社会很多,戴高乐正是代表这种思想的体现,所以我们更觉得需要自由、开放的社会。
另一方面,我19岁以前本来对男女关系很害羞,但后来那个什么性解放运动就成功了,至少在我身上。
我一开始不太自信,但你闹革命哪还有什么时间想这么多,就要全部投入。那个时候我开始留胡子,因为闹革命没时间刮脸啊!后来,我发现女孩子好像喜欢留胡子的男孩子,所以就继续留胡子到现在。
我想所有革命里都会让每个人更兴奋,这绝对是包含在性方面。革命时期,这方面会很投入。
年,法国社会的左翼势力兴起,毛派、托派各自有拥护者
在贝多芬协奏曲的狂响之下,学生占领校园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大众媒体发达了,全球的事情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也可以马上看到照片和影片。那个时候最重要的事就是越战,我们每天在电视、报纸上都会看到很多报导,还有一些很可怕的照片。
我觉得这个社会怎么可以容忍这么残酷的战争,虽然我们不像美国人感受直接,因为我们不需要当兵,但还是觉得西方世界,有很多不道德的问题。
法国和美国作为主流社会,为了反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再加上那个时候非洲、南美洲也发生一些事,令我们不高兴。
3月21日我们学校有个学生被抓了,因为他反对越战,跑到巴黎市区的美国捷运大楼外面把橱窗打破,接着就被警察抓了。
后来有一些活动分子在学校里示威,他们决定透过占领行政大楼来抗议。
那一天,行政大楼刚好有贝多芬协奏曲的音乐会,我跟我女朋友刚好买了票去听,因为学生很多,所以柯恩·邦狄想把握机会,音乐会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冲上舞台,接着就向底下的观众说,我们占领行政大楼、反对大学不保护学生、要求释放学生,反对越南战争,还成立了一个新的组织。(注:组织名称就是“三二二运动”)
当时,台下的一些观众觉得柯恩·邦狄想干嘛,有些疑惑,但我一点都不反感,反而对他印象很深,觉得这个人很会说话。
有趣的是,年我在布鲁塞尔跟柯恩·邦狄在一场会议遇见,我们一起喝咖啡,我提醒他这件事,结果他还记得当天是贝多芬的钢琴协作曲,我称赞他记忆力很好。
法国五月风暴学运领袖丹尼尔·柯恩·邦狄(图/thierryehrmann
flickr)关闭南泰尔大学,触动“五月风暴”
从4月底开始,几乎每天,法国各地都会有零星抗议活动。每一场抗议都激化了学生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同时也把柯恩·邦狄的地位往上推高。
5月2日,巴黎大学总部因为”三二二事件”召集柯恩·邦狄与其馀7名学生。此举引发南泰尔大学学生的抗议,他们在课堂上鸣笛、作乱。南泰尔大学校方还向教育部长建议关闭校园。接着,南泰尔大学的学生跑到了巴黎市区的索邦大学。隔天,索邦大学校长让·罗什(JeanRoche)向警察局局长莫里斯·格里莫(MauriceGrimaud)发出了书面申请,请求”清除”索邦大学的庭院。
一开始,我们学校关闭的时候,我先回家做别的事,毕竟那时候不像现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