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2日,在叙利亚反对派最后的据点伊德利卜,兴奋的人们聚集在咖啡馆中吹着口哨、互相雀跃着拥抱——对于这片饱经战争摧残的土地上的人们,这是罕见的欢呼。
就在沙特在世界杯上以出人意料的结果战胜强敌阿根廷后,从叙利亚到约旦,再到东道主卡塔尔,整个阿拉伯世界的球迷们都沉浸在这历史性一刻的喜悦之中。
当地时间年11月20日,卡塔尔,卡塔尔世界杯开幕式举行。视觉中国图卡塔尔埃米尔(国家元首)塔米姆出席了这场比赛,甚至一度将沙特国旗披在肩上。而就在2年前,卡塔尔断交危机闹得沸沸扬扬时,这种场面还是不可想象的。不仅如此,媒体镜头还捕捉下了埃及总统塞西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世界杯开幕式上划时代的“破冰”握手,更有名以色列球迷首次通过直航前往卡塔尔——一个没有与以色列建交的国家观赛。
在这场世界顶级体育赛事上,政治成了舞台最大的亮点。卡塔尔耗资数千亿美元展示自身的财富和影响力,并利用这届世界杯来投射自身在区域的软实力,但这种形象在西方并没有受到欢迎。开幕式上,尽管阿拉伯世界一片其乐融融,但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位西方大国的领导人到场。
本届世界杯在政治和社会层面引起的讨论是显而易见的。几个月来,从世界杯的申办过程,到比赛改期冬季,再到移民工人和LGBTQ群体的权利问题,卡塔尔几乎每天都会受到来自西方媒体各种角度的轮番抨击。欧洲多国赛前曾对卡塔尔世界杯发起抵制,英国广播公司(BBC)甚至史无前例地取消开幕式转播。
卡塔尔身处争议的风暴之中。
史无前例的争议
自从丑闻缠身的国际足联前主席布拉特在年宣布卡塔尔成功赢得年世界杯主办权时,西方舆论就开始质疑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沙漠小国”是否“操纵”了投票。不过,有关腐败、交换选票和政府高层贸易协议的传闻一一被国际足联否认,至今尚未得到证实。
年11月20日,卡塔尔,卡塔尔世界杯11月20日,卡塔尔埃米尔(国家元首)塔米姆(右)和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合影。视觉中国图年,作为美国联邦调查局对国际足联进行大规模腐败调查的一部分,三名前国际足联高官被指控接受贿赂以投票支持卡塔尔。国际足联24人执行委员会中的18名成员因非法活动接受调查,这一顶级体育理事机构的声誉也受到了不可挽回的损害。然而,国际足联仍多次强调卡塔尔并未进行贿选,布拉特本人称,年的投票是卡塔尔与法国之间武器协议的结果。随着贿选质疑告一段落,卡塔尔的极端气候又成了众矢之的。由于卡塔尔夏季平均气温最高可达40摄氏度,国际足联将原本定于夏季进行的比赛推迟至了冬季。由于赛程被挤进了欧洲赛季的中期,西方球迷们对球员的高强度比赛和福利问题感到担忧。
尽管延期至冬季举行,但眼下卡塔尔的气温还是近30度,因此卡塔尔耗资千亿打造的赛事场馆也在空调系统上下足了功夫——卡塔尔为本届世界杯新建的7个露天球场均是空调球场。在法国BFMTV的报道中,球场看台上的观众“画风”别与历届世界杯:记者们都穿上了外套,球迷们裹得很严实,厄瓜多尔球迷甚至冷得将国旗裹在了身上,还有报道称,西班牙队的7名成员因空调温度过低而感冒。
卡塔尔是化石燃料出口大国,但在过去的十年来,国际足联和卡塔尔均承诺,年世界杯将是历史上最为“碳中和”的。为了兑现承诺,卡塔尔专门聘请了一支外国顶级专家团队。他们使用可回收的材料建造体育场,其中一个是可完全拆卸的;他们还大量种植树木和灌木,并建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草皮农场,种植的草皮面积相当于40个标准足球场;此外,原本没有地铁的卡塔尔建设起了超现代的地铁系统,还推出了近辆新的电动巴士,主办方表示,这些新的交通系统将有效减少世界杯期间的碳足迹。
具体而言,“碳中和”将主要通过购买碳信用额度来达成,目前为止,卡塔尔已经承诺从全球碳理事会购买万碳抵消额度。但截至今年11月14日,全球碳理事会只授予了卡塔尔55万个信用点,而且本届世界杯预估的3.63兆吨碳排放量是赛事史上最高的,且可能被严重低估,这也让气候活动人士提出了质疑。
其他争议则与卡塔尔保守的社会制度有关。卡塔尔居民主要信仰伊斯兰教,当地酒精销售受到严格控制。上周,国际足联在开幕前的最后时刻推翻了允许球迷在球场内购买啤酒的计划。这一举措可能会引起国际足联与赞助商百威的摩擦,百威从年以来一直赞助世界杯,每个世界杯周期投入数千万美元。
移民劳工死亡的争议
世界杯开幕首日卡塔尔对厄瓜多尔的揭幕战时,在多哈市郊工业区一个带有巨大电视屏幕的体育场中,数千人在看台上自拍——他们手机屏幕中闪耀的豪华球场,正是这些人十多年来挥洒汗水乃至血泪建成的。卡塔尔数十万低收入的移民劳工有很多都居住在这里附近的几个劳工营地,也正是他们,引起了本届世界杯上的最大争议。
年2月,《卫报》报道称,自年卡塔尔获得年世界杯主办权以来,有名来自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孟加拉国和斯里兰卡的移民劳工在卡塔尔死亡。由于卡塔尔气候炎热,许多工人在艰苦的施工条件下死于高温,但还有一些死于“无法解释的原因”。报道一经发布就引起舆论热议,直到今年世界杯开幕前,这些“移民劳工的幽灵”让世界对卡塔尔的指责达到了最高潮。
对此,卡塔尔政府辩解称,这些国家大使馆提供的死亡人数也包括不参与世界杯项目建设的人员,“就人口规模和人口统计而言,这些移民社区的死亡率在预期范围内。”根据卡塔尔政府发布的数据,年至年,与世界杯体育场建设直接相关的工人中有37人死亡,其中3人“与工作有关”。
卡塔尔劳工部部长阿里·本·萨米赫·马利今年11月14日在欧洲议会人权小组委员会主办的一次会议上表示,虽然卡塔尔一直以来接受建设性的批评意见,但是最近西方针对卡塔尔的攻击“加快了步伐”。马利在布鲁塞尔批评了西方针对卡塔尔世界杯筹办期间移民劳工死亡的报道,他认为这些统计数据缺乏准确性、可信度和完整性,并且不是由权威机构发布的。
与其他海湾国家一样,卡塔尔通过“卡法拉”制度吸引了大批来自南亚地区的外国劳工,这种制度让工人不得不与雇主捆绑在一起,一旦被雇佣,他们就必须交出护照并失去所有基本权利,未经雇主许可,他们无法辞职、出境或提出被虐待申诉。这种“卡法拉”制度被认为是海湾地区劳动力市场中“现代形式的奴隶制”,一直以来被人权组织控诉。
就在11月20日世界杯开幕前的5分钟,人权观察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段视频,多名来自尼泊尔的工人及其家人要求国际足联和卡塔尔政府为世界杯建设期间遭受的虐待行为作出赔偿。“年的世界杯离不开移民劳工,但这也让许多移民工人及其家属付出了巨大代价,他们不仅做出了个人的牺牲,还面临着工资剥削、受伤和无法解释的死亡事件。”人权观察组织高级研究员罗塔娜·贝格姆表示。
不过,卡塔尔和其他海湾国家已经开始改革“卡法拉”制度。年,卡塔尔成为海湾地区第一个允许所有移民劳工可不经雇主同意在合同结束前更换工作的国家,这一点也正是“卡法拉”制度可能导致强迫劳动的关键因素。此外,卡塔尔还开始引入最低工资标准,并承诺对不遵守新法规的公司进行严厉惩罚。人权观察中东地区副主任迈克尔·佩奇当时表示,“卡塔尔的新劳工改革政策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改革之一,如果有效实施,可大大改善移民劳工的生活和工作条件。”
国际劳工组织报告称,卡塔尔政府已经通过工人支持和保险基金向工资遭到克扣的受害劳工偿还了3.2亿美元,但该基金年起才开始运作,而一些劳工由于在极端高温下从事体力劳动,还未能拿到工资就已经受伤或死亡。在世界杯进行期间,部分移民劳工仍在寻求一笔大约4.4亿美元的赔偿,但卡塔尔政府尚未回应。
“充满东方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的虚伪辩论”
对于移民劳工恶劣生存环境的谴责具有正义性。然而,西方媒体在这一问题上的报道方式却充斥着排他的虚伪。
事实上,许多参与世界杯项目的大型建筑公司以及酒店品牌都来自西方,从事这些行业的西方人在卡塔尔的薪水也更高。可以说,西方是海湾国家不公正的分配制度最大的受益者之一,但西方媒体铺天盖地地批评卡塔尔人权纪录的同时,却很少涉及这些事实。在谴责卡塔尔的同时,这些西方媒体同时也派员工去“享受了奢华的赛事”。
“目前有关卡塔尔的报道没有一个是最近的问题,它们都在这里存在了几十年——记者以前完全也可以自由前往卡塔尔,尽情地强调这些问题。”荷兰记者贾斯珀·哈曼近日在其供职的《摩洛哥世界新闻》上撰文抨击道,尽管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本人就是一名“欧洲精英”,他管理着世界上最腐败、最具剥削性的体育组织之一,“他反而指出了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虚伪”。
“我们欧洲人在过去三千年里一直在做的事情,我们应该在接下来的三千年里道歉,然后才能给别人上道德课。”在卡塔尔世界杯开幕前的新闻发布会上,因凡蒂诺愤怒地斥责道,“我们都应该教育自己,很多事情并不完美,但改革和变革需要时间。”
卡塔尔绝不是西方标准意义上的“模范民主国家”,即便在阿拉伯世界,它也从不是女权运动或是LGBTQ社群的避风港。此外,卡塔尔的候选资格和国际足联的决策过程确实颇具争议。但关于这些问题的一系列负面报道,在世界杯历史上可能是独一无二的。
年日韩世界杯的东道主之一日本在移民问题上也有着严苛的规定,多次提出庇护申请的难民和签证过期的外国人只要拒绝被遣送出境,就可能被长期拘押;年主办慕尼黑世界杯时,德国是欧盟最大的温室气体排放国;年巴西在主办世界杯时,仍然在“积极地砍伐亚马孙雨林”,但这些问题似乎并未引起舆论的水花。
总部位于伦敦的中东新闻网站MiddleEastEye近日的一篇社论指出,对于卡塔尔世界杯的批评往往是一种“白人至上主义和东方主义的混合体”。在报道争议时,英国广播公司(BBC)用了一个毫无新意的比喻,称卡塔尔“被一场激烈的争议风暴所困扰”。与此同时,《每日星报》则发布了一篇标有“独家”标志的文章:“英格兰队在卡塔尔大本营外的咆哮骆驼声让球队面临一个不眠之夜”。
撰写这篇社论的阿拉伯裔记者费拉斯·阿布·赫拉尔称自己在海湾地区生活了近十年,从未见过骆驼。“虽然卡塔尔在20世纪70年代从英国殖民下独立之前可能是一个沙漠小国,但它现在是一个繁华的国家,拥有出色的基础设施、海滩和各种建筑。”他写道,“(西方的)这种报道基于一种对阿拉伯世界的刻板印象、东方主义的画面,给西方读者传达了不准确的印象。”
哈曼也认为,西方媒体作为西方民主制度的一部分,有权利推动结构性改革和政府行动,但绝不能影响外国政府。“他们可以呼吁为欧洲所认为的‘外部’提供更多资金,他们可以指出欧洲自己在边境的可怕人权纪录、乌克兰难民与肤色不同的中东难民待遇的明显差异……”他指出,如果西方记者想要努力建立一个日益宽容、平等的世界,他们应该认识到,他们有能力影响世界上最强大的行为者:他们自己的政府。
“年世界杯为解决卡塔尔和其他阿拉伯国家的人权问题提供了机会,与此同时,也为西方媒体报道中的虚伪、东方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提供了机会。”阿布·赫拉尔表示,“世界杯应该是一次庆祝的盛事,也是一次让所有国家和各大洲的人民提升竞技水平和精神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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