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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化的认同与没有灵魂的名份
——瓦内格姆《日常生活的革命》的解读
内容提要:与早先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仅仅沉浮于市场、后来又规训于流水线不同,当代资产阶级世界支配个人的主要手段,是将劳动者在内的所有人都转换为无脑的消费者,由此,奴役性劳作的物性生产节奏就转换为消费狂欢的节奏,个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不断地购买,正是在这种无止境的不可理喻的消费疯狂中,人在虚假的欲望对象中失去自己的真实存在。恰恰是在景观的作用下,人们才会无脑地认同于专家制造的异化生存的角色名份,依从疯狂消费物的构序,这是资产阶级新型社会治理和“治安”的重要内容。
关键词:瓦内格姆;《日常生活的革命》认同;角色名份
瓦内格姆(RaoulVaneigem)
在法国情境主义国际的左翼先锋艺术运动中,有一位典型的诗人革命家——瓦内格姆(RaoulVaneigem)。[1]他之所以史上留名,是因为写下了在巴黎红色五月风暴中遭左翼学生热捧的《日常生活的革命》[2]一书。在瓦内格姆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的统治并非建立在直接的可见暴力基础之上,而是转隐为被景观控制的认同性,不同于葛兰西所指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文化霸权,今天的他性认同,除去景观设置的社会关系角色认同,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外部社会力量的壮大下无能的个体通过日常生活存在的消费品化来实现的。在这里,失去主体性的人的真实生命存在异化为消费角色,平庸日常生活苟生中的物化人通过物性补偿和景观名份得到虚假的物的快乐。
01
“苦恼意识”中的失能、贫乏与焦虑
在瓦内格姆看来,过去的传统社会中,“沉思的态度与封建神话,与被永恒的神灵嵌入其中的,几乎静止的世界十分相称”,而资产阶级则“用运动的形而上学(metaphysiquedumouvement)代替神学的一成不变”[3]。可以感觉到,历史性的对比分析是瓦内格姆经常使用的有效方法。在四季循环劳作的农耕自然经济之上,宗法式的黑暗生活是静止的循环神学时间;而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则通过创造无穷的运动,彻底打碎了土地上的不动产,而构式出“社会财富”(配第语)的动产筑模,这既表现为科学技术构序和工业产品塑形的无止境增长,也内化为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不断革命。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就已经揭示的历史性真理。
可是,瓦内格姆指认,资产阶级世界在带来社会财富的巨大积累的同时,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灾难。这是资产阶级二元分裂和自相矛盾的“苦恼的意识”。这也暗合了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所说的理念自身二元分裂和矛盾的“苦恼的意识”。这一观点,在20世纪30年代为科耶夫和伊波利特在法国学界所放大。[4]这种二元分裂和矛盾表现为三个方面:
首先,是社会力量的强大与个人创造性的失能。他指出“从贵族适应体系到‘民主’适应体系的过渡,突然拉开了个人服从的被动性(lapassivitedelasoumission)与改造自然的社会能动性(dynamismesocial)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人的无能(impuissance)与新技术的强大力量之间的距离”[5]。这是说,从封建贵族的世袭等级制到资产阶级人人平等的民主,本来应该是解放个人的主体性,布尔乔亚意识形态的核心就是个人主义的话语,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改变自然的科学技术生产力的确获得巨大创造性的同时,越来越无能的个人却陷入到被统治的被动性之中。这是因为“在等级化组织征服自然并在斗争中改造自身的过程中,留给个人的自由和创造性却被适应社会规范及其变体的需要吸收了”[6]。这是很难入境的表述。我的解析为:一是从政治经济学已经打开的视域中,斯密最早发现了劳动分工基础上生产协作中产生的力量,这种协作虽然极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但却是以劳动分工后的主体碎片化为前提的,就像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情况一样:越是在创造性生产的流水线上,劳动者个人的自由和能动性就越小。二是与手工业个人主体技能不同,征服自然的科学技术越来越多地将手艺技巧从劳动者的主体中剥离出去,干瘪无能的个人主体从劳作中就开始屈从于机器系统的纪律,以及公民场域中的法治自律。这也是后来福柯所发现的资产阶级法理型社会赋型个人的自我规训和惩戒机制。
福柯(MichelFoucault)
瓦内格姆说,在这种无能个人仍然臣服于统治的现实面前,整个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就是一个双重谎言:
一方面,资产阶级通过革命证明,人们能够加快世界的改造,能够通过个人改善他们的生活,改善在这里可被理解为跻身于统治阶级,变得富有,取得资本主义的成功。另一方面,资产阶级通过互相干扰(interference)取消个人的自由,增加日常生活中的停顿时间(生产,消费,计算的必要性),它屈服于市场的冒险规则,屈服于不可避免的、注定遭遇战争和苦难的周期性危机(crisescycliques),屈服于合乎常理的障碍(我们改变不了人的状况,穷人总是会有的……)。[7]
第一个谎言是,资本主义通过工业生产改变自然,目的是为了获得丰厚的利润,资产阶级的以“改善”为幌子的成功学就是人人都有可能发财,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大老板。可是,在资产阶级的世界中真正发财的,从来都只是极少数人(1%),一句“穷人总是会有的”,这个世界中苦苦挣扎的大多数人(99%)就都绝望地沦落到社会底层成为被剥削者。
第二个谎言为,资产阶级以人天生平等的自然法为基础,摆脱了封建专制的人将会获得充分的自由与爱。可是面对“人对人是狼”的市场机制,人们在灰色的市场中无意识地“相互干扰”,最终不得不屈从于“看不见的手”所播撒的自由被盘剥的苦难。这个关于双重谎言的分析当然是正确和深刻的。
其次,当代资产阶级世界中消费人的生存贫乏。在他看来,与早先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仅仅沉浮于市场、后来又规训于流水线不同,当代资产阶级世界支配个人的主要手段,是将劳动者在内的所有人都转换为无脑的消费者,由此,奴役性劳作的物性生产节奏就转换为消费狂欢的节奏,个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不断地购买,正是在这种无止境的不可理喻的消费疯狂中,人在虚假的欲望对象中失去自己的真实存在。可以说,这是德波的消费意识形态批判理论的基本观点,也是瓦内格姆诗性批判构式中思考的重点。
虚假需求(besoinsfalsifies)的积累会增加人的苦恼(malaise),人越来越痛苦地被维持在他唯一的消费者的状态中。另外,消费资料的丰富使真实的活着(vecuauthentique)变得贫乏。财富带给生活的贫乏是双重的;首先它给真实的生活一个物(choses)的对等物,然后又不可能让人们依赖这些物,即便人们想这样亦然,因为必须消费物品,也就是说要毁灭物品。从而出现一种要求越来越苛求的缺失,一种吞噬自身的不满足感。[8]
与前述征服自然的能力的增长与个人主体的无能悖论一致,今天的资产阶级消费意识形态构式二元分裂和自我矛盾的悖结,是资产阶级在塞给消费者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新型的贫困。如果说,在传统社会和资本主义早期发展中,“能够买得起东西”会是贵族和资本家的特权,而进入当代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之后,超出真实需求的消费成为了拉动市场需求的内在动力,“人人能够买得起东西”的大众消费则成了资本得以幸存的必要条件。这是当代资产阶级在社会统治构序中阴毒的一招。准确地说,整个新型景观意识形态控制的核心构式就在这里。瓦内格姆发现,疯狂的消费在带来虚假物的“丰裕”的同时,却让个人消费主体自身存在变得贫乏起来。因为,在这种虚假的消费中,疯狂地追逐他者的欲望对象使个人不再是人,而是被异化需求操控的无脑消费者。我们只要想一下今天身边整夜陷入“11·11”“12·12”焦虑中的“剁手族”们的现状,就可以理解瓦内格姆这里的观点。此时,消费者心中只有被制造出来的虚假欲望,消费品(物)的不断拥有和毁灭成了简朴真实生活的替代,从而,人不再拥有属于自己心灵的丰满的生命存在。在这里,瓦内格姆援引克尔凯郭尔的一句话“我的生活只有单一的颜色(seulecouleur)”,转到这里的消费者苟生中,那就是:“买!买!买!”瓦内格姆认为,克尔凯郭尔的这句话“形象地表达了苟生的痛苦”[9]。
克尔凯郭尔(SronAabyeKierkegaard)
其三,是资产阶级世界中存在论意义上的焦虑和麻木。这是诗人瓦内格姆自己的独有创见。因为这是对苟生人主观精神状况的批判性反思。瓦内格姆认为,资本主义的文明从来都是在焦虑中推进的,这是“文明中苦恼的增长”。这还是上述那个资产阶级二元分裂和自我矛盾的“苦恼的意识”。与封建专制下的暴力不同,资产阶级的统治和压迫并不造成直接的痛苦,对社会底层的被压迫和被剥削者而言,在这个看起来公平正义的世界中,自己却沦落为底层的奴隶,他们想不清楚的事情是,明明不合理的社会中却什么都是合法的,什么都是对的,错的只是自己,这是现代性焦虑的根本缘起,这是今天资产阶级世界中众多“聪明的”苟生人走向发疯和自杀的根本原因。所以,瓦内格姆注意到,与整个资产阶级日常生活苟生同步的,是不同类型的景观麻醉剂的泛滥。瓦内格姆说,今天“组织世界的人也组织痛苦与麻痹(organisentlasouffranceetsonanes-thesie)”[10]。这是一个重要的批判性断言。一切平庸日常生活的苟生,本质上都基于一种没有灵魂的麻木状态。这暗合韦伯那个“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的深刻说法。[11]于是,资产阶级在支配日常生活的时候也就生产出一种相应的麻醉剂。当然,这里麻醉剂不是前面瓦内格姆提到的毒品和酒精,而是各种有形无形的生命塑形中的麻醉方式。瓦内格姆认为,这其实是资产阶级刻意炮制出来的一种虚假慰藉的魇魔法(envoutement)。
今天对被压迫的人的慰藉(医学,意识形态,角色的补偿,舒适的小玩意,改造世界的方法……),有时会更有保证,并滋养压迫本身。事实上存在一种病态的物的秩序(ordredechoses),这就是官员们不惜一切代价试图掩盖的东西。[12]
在今天的资产阶级世界中,各种看不见的意识形态控制,景观角色中获得的补偿性小名小利,无法拒绝的保健良方,满眼的小玩意和各种生存技巧,这一切,都是为了“滋养压迫”所生产出来的麻醉剂。从本质上看,这些麻醉剂都是为了让苟生之人在没有了知觉的麻木的日常生活中臣服于资本的逻辑,即非人的物的秩序。瓦内格姆非常感叹地说:“在这个技术与安逸向外扩展的世界中,生灵自我蜷作一团,变得麻木,无足轻重地生活着,为鸡毛蒜皮的事去死。恶梦给完全自由的诺言一个立方米的个人自治,而且是受到旁人严格控制的自治。真是一个吝啬而又卑微的时空。”[13]人变得麻木,并非内心中自愿,而是日常生活让苟生的存在样态就是“无足轻重地生活着”。
02
被控制的认同:消费社会中的“斯容帝测验”
然而,为什么今天资产阶级世界的人,会安于这种可怕的新型奴役的苟生之中呢?这是瓦内格姆特别希望进一步深挖的问题。在他看来,资产阶级世界中人们屈从于日常生活苟生的主要原因,还是从葛兰西就意识到的霸权一无形的他性认同(Identification)开始的。他认为,恰恰是在景观的作用下,人们才会无脑地认同于异化生存的角色,依从疯狂消费物的构序,这是资产阶级新型社会治理和“治安”的重要内容。
瓦内格姆新的分析是从匈牙利心理学家斯容帝[14]的所谓“疯子”测试开始的。他描述说,在斯容帝的心理测试中:
患者应邀在四十八张处于极度病态的病人照片中,挑选能引起他同情或者厌恶的面孔,他必然会偏爱那些他可以接受其冲动的个体,而排斥那些他不能接受其冲动的个体。通过肯定和否定的认同,他给自己定义。根据他的选择,精神科医生可以画出一张冲动测验图(profilpulsionnel),以此为依据,决定把患者开放,还是送往疯人院这个带空调的焚尸炉。[15]
其实,这是一个疯子类型的认同试验,你从48张不同典型的疯子相片中挑选自己顺眼的人脸,从中,呈现你自己的疯狂类属。瓦内格姆当然不是要教我们心理学,而是要揭露资产阶级消费社会中景观支配的秘密机制。他说,我们可以将斯容帝的测试放到今天的商品一市场世界中来,我们就可以看到:
在这个社会中,人的存在就是消费(Ietredelhommeestdeconsommer),消费可口可乐,文学作品,思想观念,情感,建筑,电视,权力等。消费品,意识形态和模板是一些绝妙的斯容帝测试(testdeSzondi)中的照片。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被鼓动参加这种测试,但这回并不是作一个简单的选择,而是通过介入(engagement),通过实践活动(activitepratique)参与其中。[16]这是一个很形象的异轨式说明,如同斯容帝拿给疯子看的48张相片一样,我们身边疯狂生长着的消费品就是一种认同测试,它远远不止48张,而是无限膨胀的天文数字的东西,从有形的可乐、手指粗的金项链、豪车和独幢别墅,再到可见的数字化的影视媒介和可变卖的无形的情感和文学观念,最后是不可见的碎片化的权力,依瓦内格姆的看法,所有苟生于资产阶级日常生活中的异化人都是不断地在做这个商品一市场经济建构起来的交换关系测试,不过这一次,不是斯容帝的主观心理上的疯狂类型认同,而是景观通过制造虚假的欲望对象,使消费者把自己的存在本身无意识地嵌入其中。你疯狂地迷恋什么消费品,你就是什么东西。这一构式挪移表明,被景观控制的苟生人正是通过认同不同类型的消费品,确证自己的疯狂类型。这是一个生动而深刻的分析。
瓦内格姆说“从景观的角度看,迫使人成为消费者被认为是一种富足。人拥有越多的东西,扮演越多的角色,就越是在生活”。[17]资产阶级通过景观意识形态的脑浆搅拌,让苟生人觉得,人生的奋斗目标,就是能买得起越来越多的消费品,占据更多的异化角色,这就是“成功人士”梦想成真的幸福,其实,这只是一种异化苟生中的平庸日常生活的假象,人不再拥有自己真实的需求,而是追逐景观通过广告生产出来的他者的欲望;人不再是自己真实生存,而是作为占有更多的消费物的不断异化在场;人不再知道体验自己真实生命的价值,而是炫耀性展示占有的物品和地位。我们想一下那些一身名牌服饰,背着名牌包,开着豪车招摇过市的“阔人”,实际上,这已经不再是人,而是消费品的人格化,或者物化人。瓦内格姆说:“不真实的生活以真切感受到的欲望为养料。通过角色进行认同可谓一箭双雕:它利用了变形游戏,既伪装了自己,又处处展示世上的人间百态,何等的快乐。”[18]金钱和财富是直接可以看到的东西,获得金钱和财富就能使你的欲望得到快乐的实现,这是一个可悲的变形游戏:你内心空无一物,却用手指粗的金项链来表征自己的富有,你在生存意义上一无所有,却用高档汽车和别墅来填补,这样,你既掩饰了自己的内心败坏,又向他人展现了苟生中的虚假幸福快乐。关于这一点,我们同样可以通过疯狂“剁手族”现象来体知,商家制造出“11·11”一类虚假的购物狂欢节来引诱贪图小便宜的消费者,购买目的不是真的需要,而是“便宜”。人们不知道,在这些网购消费品的疯狂占有中,恰恰会失去自己的真实生命,你就是面前堆积成山的快递盒。用瓦内格姆的话来说,就是在平庸的日常生活苟生“表象方面所赢得的东西,会在存在和应该存在(etreetendevoir-etre)的方面失去”[19]。虽然,这里的“应该”可能是一个人本学的价值悬设,但却是具有透视感的有效价值批判。
也由此,资产阶级的世界必然表现为一个永不间断的花样翻新的肤浅“时尚”变化进程。瓦内格姆说:“这是一个局部的变化,一个碎片的变化。而变化的习惯就处于承载着颠覆的原则之中。然而变化是统治消费社会的迫切需要。”这是对的。资产阶级刻意制造出来的流行时尚告诉你什么是应该立刻占有的东西。这个“应该”是景观意识形态的核心。当然,这个“应该”并非瓦内格姆自己的本真性存在意义上的价值悬设,而是由景观意识形态刻意制造出来的消费存在论构境中的流行。这个存在论中的流行,即是无脑状态中的“大家都”。在这个“大家都”的强暴性构式中,当所有人都追逐的东西,你却不能拥有时,你就出局于时尚场境。一句“你out了!”便是消费存在论的判决。其实,这也是海德格尔曾经讨论过的常人本质,常人在,此在不在。公众常人所生成的平均状态(Durchschnittlichkeit)即众役。[20]人们应该更换汽车、时装和思想观念。
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
应该这样做,以免一个根本的变化终结这种权威的形式,这种权威已经没有其他出路,只能把自己呈现为消费,在消耗自我的同时消耗着每一个人。不幸的是,在向死亡而去的逃避中,在不愿停止的奔跑中,并没有真正的未来,只有一个被匆匆装扮一新后又扔向将来的过去。约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同样的新产品在小玩意市场和观念市场一个接一个地亮相,几乎是前一天没有化妆的旧货。在角色的市场中同样如此。[21]
买了不久的小轿车明明可以使用,但景观告诉你应该换SUV了;衣服明明可以穿,但流行时尚告诉你,应该换最时兴的时装了;你从电视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