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鲁汶刚热起来的时候,各种食物的气味都来到了室外,但唯一占上风的,只有薯条的气味。
比利时美食“冲锋枪”(mitraillette)
年轻的新鲁汶
从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中央车站到新鲁汶(Louvain-la-Neuve),如果搭乘直达车,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如果在奥蒂尼(Ottignies)站换乘,反而只要50分钟。火车如同欧洲其他地方一样老旧,途经的大大小小的站台,有许多是荷兰语的名字,月台往往十分破落,从车门到月台几乎都有半米高的落差。
上世纪70年代初,比利时国内讲荷兰语的弗拉芒族和讲法语的瓦隆族矛盾激化,鲁汶大学就是在那个时候分裂为两个大学。讲荷兰语的科系留在了荷语区的鲁汶(Leuven)原址,而讲法语的科系则迁往法语区奥蒂尼的郊区,成为今天的法语区鲁汶大学和这座小小的城市。这样算来,新鲁汶这座城市其实还不到50岁。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入秋了,天时常阴着,雨落下来的时候夹着细小的冰雹,砸在窗台上啪啪作响。窗台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坛,但那时候只有一丛灰黑的枯枝,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仿佛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倒是窗外不远处有棵银杏树,叶子正在迅速地变成金*。那段时间,清晨起来,看那一地还未被踩过的银杏叶,像发着不可思议的光。
到了冬天,这实在是一座乏善可陈的城市,几乎半个小时就能把这里走遍。沉浸在冬日的冷漠里,建筑似乎已经很老了,但墙角却又总是棱角分明。毕竟它只有50年的历史。我总是想,半个世纪以前,这里还不过是一片森林。
有那么几次往湖边去,看见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鸭子在上面走。湖边是体型肥硕的鹅,它们不敢像鸭子那样贸然踏
上湖面,只在湖边游荡,留下绿意盎然的鹅粪。偶尔有猫路过,看起来胆战心惊,恐怕一不留神就被肥鹅啄一身瘀青。
某日,前一天下的雪静悄悄化得一干二净,太阳忽然绽放开来。那棵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冒出绿色的芽,窗台前的花坛里有猫经常来光顾,它们躲在灰黑的枯枝下,看着绿叶终于冒出来。春天异常短暂,还没来得及准备,已经到处是彩色的花。路边的樱花让人惊奇,很快就能看见一地的剩下的只有浓稠得像要滴粉红,无时无刻不在飘落的花瓣让行人停步徘徊。路边繁花种种,颜色各异,气味也变得浓烈而诡异。我没有想到的是,花那么快就落光了,下墨汁的绿叶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座小城里的其他气味开始丰富起来了。
谁发明了薯条
餐厅把桌椅搬到了室外。露天位置,能晒到阳光的地方总是供不应求。食物的气味跟着往外游荡,但越是精致的食物,香味越是容易被风吹散。
有时间围坐着悠闲聊天,能把前菜、主食和甜点完整吃下来,顺便撕小半块面包丢给一旁虎视眈眈的鸽子的,只有那些满头白发的老人们。他们的拐杖和外套放在一起,能填满一个又一个餐厅的衣帽间。而年轻人买上三明治和薯条,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广场上,各色的皮肤都在阳光里反着光。他们吵吵闹闹,连鸽子的咕咕声都听不见了。
而年轻人买上三明治和薯条,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广场上,各色的皮肤都在阳光里反着光。
新鲁汶刚热起来的时候,各种食物的气味都来到了室外,但唯一占上风的,只有薯条的气味。
这是一座因大学建起来的城市,圣诞节的时候有多冷清,此时此刻就有多少年轻人。他们步伐一致地匆忙,手里拿着薯条或者“冲锋枪”(mitraillette)——一种薯条三明治,很快消失在某栋教学楼里,只留下一股带着热气的香味。我对于“冲锋枪”实在是无法理解,切开的半根法棍上放上一堆薯条,把蘸酱直接挤在上面就算完成。每次看到有人端着“冲锋枪”,我都在心里思忖,吃完这个东西得喝多少水。
然而,“冲锋枪”毕竟是货真价实的比利时食物。刚到这里的时候,我问当地人有没有真正的“比利时美食”,得到的答案只有薯条。他们总是愤愤不平,明明是比利时人发明了薯条,凭什么全世界都叫它“Frenchfries”。当年是美国人这么叫,这个名字才慢慢流行开来,不过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估计第一个吃到薯条的美国大兵看见它们从一个讲法语的人手下诞生,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讲法语的是个比利时人。
法国人默默收下了名号,只是两国之间因薯条斗过的嘴能编出几本书。最著名的那个笑话是法国人说给我听的,它总由一个著名的薯条之问开场:“为什么比利时满大街都是薯条?”答案是,因为比利时人总是用锥形纸筒装薯条,你问现在几点了,他们就抬手看手表,薯条就哗啦啦全倒在大街上了。
笑话归笑话,让人费解的是为什么薯条也能叫美食。和国内大部分连锁快餐瘦弱细长的品种对比,比利时的薯条显然要粗壮得多。我认识一位在酒吧里打工的女孩,她说比利时薯条得炸两次。新鲜的马铃薯丢进机器,切成条,放入油锅炸到大概九分熟,这时候里面已经是绵软的状态,捞起来堆成山;等顾客点单了,再让它们回一次炸锅,这次炸完,薯条的外皮变成淡淡的焦*色,会有外酥里软的口感。
比利时最大的发明,应该是能让薯条变成艺术的蘸酱了。我在这里第一次买薯条时,店家问要什么蘸酱。我反问他都有什么,店家劈头盖脸报出十余种酱,我愣了几秒,脑海里能想起来的只有第一种,叫Andalouse,吃过之后深深着迷,直到一个月后才尝试新口味。细细数来,除了传统的番茄酱、美乃滋、烧烤等口味,还有塔塔酱(Tartare,能吃到酸*瓜丁)、“美式”酱(其实是法国人发明的)、日本武士酱(samoura?,是比利时人发明的)、巴西酱(配鸡肉也不错)、夏威夷酱(加了菠萝和辣椒)等等,族繁不及备载。
我住的附近,有个专卖薯条汉堡的小木屋,号称新鲁汶最好吃的薯条店。有次下雨天去买薯条,看见仍然是长长的队伍,只是排队的本地人都不撑伞,在雨里说说笑笑,等上半个小时面不改色,我是唯一一个撑伞的顾客。
刚到这里的时候,我问当地人有没有真正的“比利时美食”,得到的答案只有薯条。
酒精的考验
夜里,薯条的味道变淡了,各个角落里都是酒精的气味。
四月起,阳光变得慷慨,欧洲人迫不及待地换上短裤短袖。他们在大广场每个有太阳的地方席地而坐,手上总是拿着易拉罐。但到了傍晚,一听啤酒是绝对不够的,满大街都能看见提着两箱啤酒的男男女女们。白昼越来越长,太阳下山要到夜里十点钟。于是,没能等到天色暗下来,到处就已是派对的人群。
新鲁汶的年轻人只有两个时候不喝酒:睡着的时候,考试的时候。
随处可见的酒吧里,驻唱歌声传出来,在大街上奔跑。菜单上的酒让人眼花缭乱,酒杯花样更多。啤酒是比利时的名产,每一款啤酒都有自己专属的杯子,形状高低各异,决不能混着用。年轻人在酒吧里喊着聊天,很快就喝完手里的精酿啤酒。一杯酒喝完了,年轻人很快离开,新鲁汶的夜晚到处是派对,他们钻进一栋栋建筑里,发出尖叫声和欢呼声。
新鲁汶的年轻人只有两个时候不喝酒:睡着的时候,考试的时候。
新鲁汶最有名的酒吧叫Casa,据说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年轻人都要去那里接受洗礼。从学校广场出发,爬上一道斜坡,穿过几个实验室,路过一个公共图书馆,如果看见身旁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白色的塑料杯,那就是到了。找到入口,往地下室走,这里的楼梯和地板永远黏糊糊的——你不会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一到下雨天,它们还会混入黑色的脏水。
某个夜晚我去了那里,亲眼看见好几个手上缠着石膏的男孩子,奋不顾身地跳入舞池。没有人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但到处都是声音。音乐到高潮的时候,有那么几句总能迎来全场合唱。忽然安静了几秒,直至响起了《Letitgo》的前奏,整个酒吧陷入某种疯狂,男孩子们爬上柱子,摆出了艾莎的姿势,那是法语版的,几乎所有人都从头唱到尾。
但自始至终,大家都牢牢抓着自己手里的塑料杯子。那个杯子,几乎是新鲁汶青年酒文化的象征。记得公寓里有个女孩,从自己房间角落里找到前一年的杯子,欣喜若狂,洗都没洗就带着它去Casa喝了一杯。
就像美国的大学一样,新鲁汶也有自己的兄弟会(cercle),新生们也要经过考验(Baptême),才能被学长接纳为兄弟会成员。傍晚,出发去派对的年轻人披上画满各种涂鸦和文字的脏兮兮斗篷——几乎看不出它的底色是白色,头上戴着镶了金丝的红色圆帽,黑色的帽边别满了金光闪闪的徽章。而那个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塑料杯子,将要陪他们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啤酒。
但自始至终,大家都牢牢抓着自己手里的塑料杯子。那个杯子,几乎是新鲁汶青年酒文化的象征。
要是有大型活动,新鲁汶就更是酒的海洋。去年十月,因布鲁塞尔恐怖袭击事件中断了一年的“24小时自行车”活动重新举办,盛况空前。当天,小城里的主干道被围起栏杆,变成自行车道,各种各样的团队绕着鲁汶这座城市,骑上整整24个小时的自行车。而车道以外,到处都是卖薯条和酒的餐车。夜里,露天舞台周围水泄不通。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主办单位贴心准备的简易厕所。简便程度超乎想象,一个圆柱形一米多高的物体,在四个方向各刨去一个半圆,就变成了四个小便池,随意摆在路边。
或许是爱喝酒的缘故,在新鲁汶,就算是平日里也到处能看到随地解手的年轻男女们,往往是男孩子喝得迷迷糊糊往墙角一站,搞不清楚自己朝着哪里,女孩子掀起裙子就蹲下,路人赶紧把眼睛望向别处。想起来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声名远扬的尿尿小童雕塑,某个巷子里游客一样络绎不绝的尿尿女童雕塑,某个街角的那只尿尿小狗,这个国家或许真的有关于撒尿的奇怪文化。
不过,如厕虽十分随意,啤酒的空罐子倒不至于乱扔,它们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被整齐地放在花坛边上,有时候会出现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有那么几次,它们还被放在我的窗台上。如果说冰岛上有小精灵到处安家,那新鲁汶的小精灵可能就是易拉罐了。
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声名远扬的尿尿小童雕塑。
消停的六月
进入五月,天气终于热了,空气里出现了新的味道,那是烤肉的香气,伴着炭火燃烧时的白烟的气味。
烤肉的味道姗姗来迟,却经久不散。湖边的草地上,每隔几步就是一群围坐着烤肉的年轻人。超市里腾出大片地方,把烧烤架、炭火、锡箔纸摆在一起。再拉来两个大冰柜,装满“BBQ”字样腌好的肉类,成箱的啤酒摞得比人还高。湖边的鹅们暂时失去了领地。人类搬来铁架和火苗,食物和音箱。天色渐暗,白烟四起,喧闹声在湖面上荡漾开来。
我经常看见Servais教授傍晚在湖边遛狗,他有70多岁了,总是不紧不慢地从烧烤架里窜出来的烟雾里走过去,面带笑意地看着年轻的学生们。退休前,他是历史系的教授。当年鲁汶大学分裂时,意气风发的他是鲁汶大学的学生,跟着讲法语的科系来新鲁汶。此后50年的时间里,他毕业、留校任教、晋升,直至退休,见证了新鲁汶50年的变迁。
整个五月,新鲁汶像是一个巨大的烤肉场,香味四溢,薯条和啤酒成了配角。
但是,忽然到来的六月打破了喧嚣——考试月到来了。这座城市消停了一些,烤肉架消失不见了,阳光下人群依旧,烤肉的味道散了,薯条的气味回归了,啤酒的气味还要再等待些许时日——等到七月到来。
如何快速找到“南风窗”